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​博尔赫斯诗9首

阿根廷 星期一诗社 2024-01-10

失眠


夜晚,

夜晚准是巨大的弯曲钢梁构成,

才没有被我目不暇给的纷纭事物,

那些充斥其中的不和谐的事物,

把它撑破,使它脱底。


在漫长的铁路旅途,

在人们相互厌烦的宴会,

在败落的郊区,

在塑像湿润的燠热的庄园,

在人马拥挤的夜晚,

海拔、气温和光线使我的躯体厌倦。


今晚的宇宙具有遗忘的浩淼

和狂热的精确。


我徒劳地想摆脱自己的躯体,

摆脱不眠的镜子(它不停地反映窥视),

摆脱庭院重复的房屋,

摆脱那个泥泞的地方,

那里的小巷风吹都有气无力,

再前去便是支离破碎的郊区。


我徒劳地期待

入梦之前的象征和分崩离析。


宇宙的历史仍在继续:

龋齿死亡的细微方向,

我血液的循环和星球的运行。

(我曾憎恨池塘的死水,我曾厌烦傍晚的鸟鸣。)


南部郊区几里不断的累人路程,

几里遍地垃圾的潘帕斯草原,几里的诅咒,

在记忆中拂拭不去,

经常受涝的地块,像狗一样扎堆的牧场,恶臭的池塘:

我是这些静止的东西的讨厌的守卫。

铁丝、土台、废纸、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垃圾。


今晚我感到了可怕的静止:

没有一个男人或女人在时间中死去,

因为这个不可避免的铁和泥土的现实

必须穿越所有入睡或死去的人的冷漠

—即使他们躲藏在败坏和世纪之中—

并且使他们遭到可怕的失眠的折磨。


酒渣色的云使天空显得粗俗;

为我紧闭的眼帘带来黎明。




英文诗两首

献给贝阿特丽斯·比维洛尼·韦伯斯特·德布尔里奇


拂晓时分,我伫立在阒无一人的街角,我熬过了夜晚。
夜晚是骄傲的波浪;深蓝色的、头重脚轻的波浪带着深翻泥土的种种颜色,带着不太可能、但称心如意的事物。
夜晚有一种赠与和拒绝、半舍半留的神秘习惯,有黑暗半球的欢乐。夜晚就是那样,我对你说。
那夜的波涛留给了我惯常的零星琐碎:几个讨厌的聊天朋友、梦中的音乐、辛辣的灰烬的烟雾。我饥渴的心用不着的东西。
巨浪带来了你。
言语,任何言语,你的笑声;还有懒洋洋而美得耐看的你。我们谈着话,而你已忘掉了言语。
旭日初升的时候,我在我的城市里一条阒无一人的街上。
你转过身的侧影,组成你名字的发音,你有韵律的笑声:这些情景都让我久久回味。
我在黎明时细细琢磨,我失去了它们,我又找到了;我向几条野狗诉说,也向黎明寥寥的晨星诉说。
你隐秘而丰富的生活……
我必须设法了解你:我撇开你留给我的回味,我要你那隐藏的容颜,你真正的微笑—你冷冷的镜子反映的寂寞而嘲弄的微笑。

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?
我给你贫穷的街道、绝望的日落、破败郊区的月亮。
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。
我给你我已死去的先辈,人们用大理石纪念他们的幽灵: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边境阵亡的我父亲的父亲,两颗子弹射穿了他的胸膛,蓄着胡子的他死去了,士兵们用牛皮裹起他的尸体;我母亲的祖父—时年二十四岁—在秘鲁率领三百名士兵冲锋,如今都成了消失的马背上的幽灵。
我给你我写的书中所能包含的一切悟力、我生活中所能有的男子气概或幽默。
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。
我给你我设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—不营字造句,不和梦想交易,不被时间、欢乐和逆境触动的核心。
我给你,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个傍晚看到的一朵黄玫瑰的记忆。
我给你你对自己的解释,关于你自己的理论,你自己的真实而惊人的消息。
我给你我的寂寞、我的黑暗、我心的饥渴;我试图用困惑、危险、失败来打动你。



循环的夜

献给西尔维娜·布尔里奇


毕达哥拉斯艰苦的门徒知道:

天体和世人周而复始,循环不已;

命定的原子将会重组那喷薄而出

黄金的美神、底比斯人、古希腊广场。


在未来的年代,半人半马怪

将要用奇蹄圆趾践踏拉庇泰人的胸膛;

当罗马化为尘埃,牛头怪在恶臭的迷宫

漫漫长夜里奔突,咆哮不已。


每一个不眠之夜都会毫发不爽地重现。

写下这诗的手将从同一个子宫里再生。

铁甲的军队要筑起深渊。

(爱丁堡的大卫·休谟说过同样的话。)


我不知道我们会不会像循环小数

在下一次循环中回归;但是

我知道有一个隐蔽的毕达哥拉斯轮回

夜复一夜地把我留在世上某个地方。


那地方在郊外。一个遥远的街角,

它可以在北方,在南方,或者西方,

但是总有一道天蓝色的围墙,

一株荫翳的无花果树和一条破败的小路。


那里是布宜诺斯艾利斯,时间给世人

带来了爱情或黄金,留给我的却只有

这朵凋零的玫瑰,这些凌乱的街道,

重复着我血液里的过去的名字:

拉普里达、卡夫莱拉、索莱尔、苏亚雷斯……

名字里回响着号角、共和国、军马和早晨,

欢乐的胜利,军人的牺牲。


在黑夜里显得格外空旷的广场

仿佛是荒废宫殿的深深庭院,

而那些汇向广场的街道

则像是模糊的恐惧和梦幻的走廊。


安那克萨哥拉破译的夜周而复始;

使我的躯体感受到终古常新的永恒

和一首永不停息的诗的回忆(或是构思?):

“毕达哥拉斯艰苦的门徒知道……”




关于地狱和天国


上帝管辖的地狱

不需要火的光芒。

最后审判的号角吹响,

大地敞开它的内脏,

民族从灰烬中再现,

聆听终审的判决,

看不到倒置大山似的九重层圈;

也看不到遍开长春花的

白茫茫的草地,

在那里,弓手的影子

永远追逐着狍子的影子;

看不到穆斯林地狱最低层

先于亚当和惩罚的母火狐;

看不到残暴的金属,

甚至看不到约翰·弥尔顿的黑暗。

可憎的三重铁壁的迷宫

和熊熊烈火压不倒

打入地狱的人的惊呆的灵魂。


岁月的深处

没有遥远的花园。

为了奖赏正直人的美德,

上帝不需要光亮的星球,

座天使、能天使、智天使

井然有序的同心圆论说,

也不需要音乐虚幻的镜子,

或者玫瑰的深邃,

老虎不祥的辉煌,

沙漠里凝重的黄昏,

和水的古老的原味。

上帝的慈悲中没有花园,

也没有期望或者回忆的光芒。


我在梦幻的镜子里隐约看见

应许的天国和地狱:

最后审判的号角吹响,

千年的星球停止运转,啊,时间,

你昙花一现的金字塔突然消失,

往昔的色彩和线条

在黑暗中组成一张面庞,

熟睡、静止、忠实、不变,

(也许是你所爱的女人,

也许是你自己),

注视着那张近在眼前

终古常新、完好无损的脸,

对打入地狱的人来说是地狱;

对上帝的选民来说则是天国。



猜测的诗

一八二九年九月二十二日,弗朗西斯科·拉普里达博士遭到阿尔道手下高乔游击队杀害,他死前想道:


最后那个傍晚,子弹呼啸。

起风了,风中夹带着灰烬,

日子和力量悬殊的战斗结束,

胜利属于别人。

野蛮人胜了,高乔人胜了。

我,弗朗西斯科·纳西索·拉普里达,

曾钻研法律和教会法规,

宣布这些残暴省份的独立,

如今被打败了,

脸上满是血和汗水,

没有希望,没有恐惧,只有迷惘,

穿过最后的郊野向南奔突。

正如《炼狱篇》里的那个将领,

徒步逃奔,在平原上留下血迹,

被死亡堵住去路,倒身在地,

在一条不知名的河流附近,

我将会那样倒下。今天就是终结。

沼泽地上的黑夜

窥视着我,阻挠着我。我听见

穷追不舍的死亡的蹄声、

骑手的呐喊、马嘶和长矛。


我曾渴望做另一种人,

博览群书,数往知来,

如今即将死于非命,暴尸沼泽;

但是一种隐秘的欢乐

使我感到无法解释的骄傲。

我终于找到我的南美洲的命运。

我从孩提时开始的生活道路

营造了一个错综复杂的迷宫,

把我引到这个糟透的下午。

我终于找到了

我生活隐秘的钥匙,

弗朗西斯科·拉普里达的归宿,

我找到了缺失的字母,

上帝早就知道的完美形式。

我在今晚的镜子里看到了

自己意想不到的永恒的面庞。

循环即将完成。我等着那个时刻。


我踩上了搜寻我的长矛的影子。

死亡的嘲弄、

骑手、马鬃、马匹

向我逼近……最初的一击,

坚硬的铁矛刺透我的胸膛,

锋利的刀子割断了喉咙。




第四元素的诗


被阿特柔斯家族的人

囚禁在海滩遭受羞辱的神,

变成了狮子、龙、豹,

变成了树和水。因为水是普洛透斯。


是形状难以记忆的云,

是夕阳彩霞的辉煌;

是编织冰冷旋涡的梅斯特罗姆,

是我怀念你时流下的无用的泪。


在宇宙起源学中,它曾是

养育万物的土地、吞噬一切的火、

掌管晚霞和朝霞的神的秘密根源。

[塞内加和米雷特斯的泰利斯(如是说)。]


海洋和摧毁铁制船舶的巨浪,

只是你的类比,

催人衰老和一去不回的时间,

只是你的隐喻。


凭借风势,你灰色的路途

曾是没有围墙和窗户的迷宫,

曾把归心似箭的尤利西斯

导向无疑的死亡和模糊的机遇。


你像残忍的大刀那样闪光,

像梦那样包藏怪物和梦魇。

人们的语言给你增添神秘,

你的汇流叫作幼发拉底和恒河。


(人们说恒河的水是神圣的,

但是由于海洋进行着交换,

地球有许多孔洞,也可以说

所有的人都在恒河沐浴。)


德·昆西在混乱的梦中看见

你组成的海洋满是面庞和民族;

你安抚了世世代代的焦虑,

你洗涤了我父亲和基督的躯体。


水啊,我恳求你。听了我

对你说的这番话语,请记住

在你怀里游泳的朋友博尔赫斯,

在我最终时刻不要背弃我的嘴唇。




致诗选中的一位小诗人


你世上的日子编织了欢乐痛苦,

对你来说是整个宇宙,

它们的回忆如今在何处?


它们已在岁月的河流中消失;

你只是目录里的一个条目。


神给了别人无穷的荣誉,

铭文、铸文、纪念碑和历史记载,

至于你,不见经传的朋友,我们

只知道你在一个黄昏听过夜莺。


在昏暗的长春花间,你模糊的影子

也许会想神对你未免吝啬。


日子是一张琐碎小事织成的网,

遗忘是由灰烬构成,

难道还有更好的命运?


神在别人头上投下荣誉的光芒,

无情的荣光审视着深处,数着裂罅,

最终将揉碎它所推崇的玫瑰;

对你还是比较慈悲,我的兄弟。


你在一个不会成为黑夜的黄昏陶醉,

听着忒奥克里托斯的夜莺歌唱。




纪念胡宁战役的胜利者苏亚雷斯上校的诗篇


他有过辉煌的时刻,策马驰骋,

一望无际的胡宁草原仿佛是未来的舞台,

群山环抱的战场似乎就是未来,

贫困,流亡,衰老的屈辱,

兄弟们在他出征时卖掉的阿尔托区的房屋,

无所作为的日子

(希望忘却,但知道忘不了的日子),

这一切算得了什么。


他有过顶峰,有过狂喜,有过辉煌的下午,

以后的时间算得了什么。


他在美洲战争中服役十三年。命运最终把他带到了东岸共和国,带到内格罗河畔的战场。

傍晚时分,他会想到那朵玫瑰,

胡宁的血战,曾为他盛开:

长矛相接的瞬间长得仿佛无限,

发起战斗的命令,

开始的挫折,厮杀的喧闹声中,

他召唤秘鲁人进攻

(他自己和军队都感到突然),

灵感,冲动,不可避免的冲锋,

双方军队狂怒的迷宫,

长矛的战斗没有一声枪响,

他用铁矛刺穿的西班牙人,

胜利,喜悦,疲惫,袭来的睡意,

受伤的人在沼泽里死去,

玻利瓦尔的必将载入历史的言语,

西沉的太阳,再次喝到的水和酒的滋味,

那个血肉模糊、面目难辨的死者……


他的曾孙写下这些诗行,

默默的声音从古老的血统传到他耳旁:

—我在胡宁的战斗算得了什么,

它只是一段光荣的记忆,一个为考试而记住的日期,

或者地图集里的一个地点。

战斗是永恒的,不需要军队和军号的炫耀;

胡宁是两个在街角诅咒暴君的百姓,

或是一个瘐死狱中的无名的人。

王 永 年 译




结 构 主 义 之 于 文 化 研 究

结构主义的文化研究传统,被认为至少可以追踪到法国社会学家涂尔干。涂尔干在他的名著《自杀:社会学研究》和后来的《社会学方法规则》中,便旨在探究外在于一切个案的文化及社会生活的普遍性模式。涂尔干称他反对认为知识可以来源于直接经验的经验主义方法,相反他是要找寻由社会所建构、文化所变革、自成一统、独立于任何特定意识的“社会事实”,即是说,这些“社会事实”存在于一切个体之外。例如,信仰、价值和宗教规范,特别是天主教和新教之间的恩恩怨怨,被认为便可解释形形色色不同模式的自杀行为,换言之,即便是自杀这一个体意识再强烈不过的行为,也是可以从信仰结构和社会规范中寻找答案的。但是涂尔干没有怎么论述指意系统,所以严格来说还算不上是结构主义者。
结构主义致力于探究文化意义的产生,以及认为文化的结构相似于语言的结构,都可追根溯源到索绪尔的《普通语言学教程》。索绪尔提出了后来被认为是结构主义模式的一系列原则,如共时和历时的区分,主张意义产生于差异,在语言中没有肯定项,只有差异,而正是各项之间的差异关系产生了意义。故语言作为一个符号系统,应把它看作一个特定时间内的完整体系,是这个特定体系的语言总系统(langue)决定着日常生活中个别语言行为即“言语”(parole)的意义。对此他指出,传统语言学忽视语言和言语的区分是一个错误,结果要么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,要么是同时从几个方面去研究言语活动,这样,语言学的对象就像是乱七八糟的一堆离奇古怪、彼此毫无联系的东西。因此,要解决这些困难,只有从一开始就站在语言的阵地上,将其视为言语活动的准则。索绪尔认为语言的特征可以概括如下:其一,它是言语活动事实的混杂总体中一个十分确定的对象,是言语活动的社会部分,个人以外的东西。其二,语言和言语不同,它是能够分离出来加以研究的对象,我们完全可以掌握它的结构。其三,言语活动是异质的,语言却是同质的,它是一种符号系统。最后,语言这个对象在具体性上比之言语毫不逊色,语言符号不是抽象的概念,而是实在的东西,它们就存在于我们的心里。
索绪尔就能指(signifier)和所指(signified)作出的区分,同样影响了文化研究的结构主义模式。《普通语言学教程》中,索绪尔反对名称和事物之间有铁定的必然联系,称语言符号连接的不是事物和名称,而是概念和声音形象。他建议保留用符号这个词表示语言整体,用所指和能指分别代表概念和语音形象,这样既能表明所指和能指彼此对立,又能表明它们和它们所从属的整体之间的对立。索绪尔这一区分是要说明词与物之间没有固定不变的对应关系,意义只是约定俗成的产物,因为能指和所指的联系是任意的,并无动机在先,或者说是自然而然的。能指和所指之间的这一任意的、随机的关系,意味着意义是流动不居的,具有它特定的文化的和历史的语境,而不是一成不变的什么东西。正因为符号的随机性,它同历史和社会的关系,就被凸现了出来。由是可见结构主义的一个基本前提,就是一切文化活动及其产品,甚至感知和思想本身,都是建构的而不是自然的。结构因此便是建构的原则、分析的对象。一个结构,如童话故事中的传统情节序列、中世纪之后艺术透视中的几何学,乃至我们打算吃什么、何时吃、怎样吃这样一些稀松平常的事情,都不纯然是一种没有意义的机械秩序,而具有一个特定系统中的索绪尔意义上的“价值”。
索绪尔语言学理论对于文化研究的影响在于,文化产品必然传达意义,而一切文化实践,有赖于符号所生成的意义。它揭示意义不是来自自然或上帝,而是任意的、人为的。要之,视文化的运作有似语言,一切文化实践向语义学分析敞开着大门,就不是夸张之辞。在葛兰西霸权理论流行之前,文化研究,特别是大众文化的研究,相当一段时间是文化主义和结构主义的两分天下。在结构主义的视野中,大众文化经常被视为一种“意识形态机器”,其炮制俨如法律的规则,专横统治大众的思想,一如索绪尔专横统治具体言语行为的语言总系统。文化主义则是相反,赞扬大众文化是真实表达了社会受支配阶级的兴趣和价值观。进而视之,结构主义研究似乎是集中见于电影、电视和通俗文学,文化主义则趋向于在历史和社会学内部独霸天下,特别是关涉到工人阶级“生活方式”的研究,诸如体育、青年亚文化一类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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征作宫常应 星环日每纡 盛哉逢道合 良以致亨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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